进来，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学生魏则西之死引发舆论哗然。这位年仅21岁的滑膜肉瘤患者经历了漫长痛苦的放疗、化疗和医院标明的有效率达到80%-90% 的肿瘤免疫治疗方案后，于2016年4月12日安静离开了这个生育养育他的美好世界，引起新闻媒体界的震动。患者拜访了北京、上海、广州的数家肿瘤医院，采用了化疗和放疗措施，但医生给了相同的结论，该病没有好的治疗措施，预后会很差，不久将离开这个世界。年轻的魏则西怀着“我还有梦想，我还想再看看这个世界”的念头，知道在传统的治疗手段无望的时候，希望能通过网络的伟大力量来挽救自己的生命。出于对百度搜寻网络和部队三甲医院的信任，在武警北京总队第二医院尝试了一种号称与美国斯坦福大学合作的，为“最先进技术”的“生物免疫疗法”方案，在耗费了借来的巨资后，用被寄予最后一线希望的DC-CIK  (dendritic cells and cytokine-induced killer cells)疗法，但并没有挽回一个年轻的生命。

        事实上，魏则西选择了被美国淘汰了16年的，被中国某些医院夸大其词的疗效伎俩所骗，让魏则西家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花费几个月时间并出现晚期癌的肺部转移，没有达到任何治疗效果。因此，公众对肿瘤的免疫治疗也产生了怀疑。 不可否认，这些质疑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毕竟肿瘤的免疫治疗是目前最热门的研究课题，有极少数病人也达到了治愈的目的，但绝大部分病人对这项治疗措施没有任何反应。但有些声音，并未能反映出肿瘤免疫治疗的本质，未免也有些过于偏激了。魏则西只是用了这种过时的与肿瘤免疫治疗相关的DC-CIK技术，这只是肿瘤免疫治疗的初始阶段的基本技术，这种技术没有找准真正的靶子，效果不佳，所以没有推广，也是被淘汰的技术。

         肿瘤的免疫治疗在5年前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现在比较流行肿瘤免疫治疗技术是单克隆抗体类免疫检查点的抑制技术。 目前发现的 第一种单克隆抗体类免疫检查点的抑制是因为细胞毒性T淋巴细胞抗原4（cytotoxic T-lymphocyte antigen 4, CTLA-4）与其配体B7分子结合后产生抑制性信号，抑制T细胞激活，是免疫系统调节中的一个至关重要的 “刹车”点，因此关闭了T淋巴细胞的杀伤能力。 所以用抗CTLA-4单克隆抗体阻断CTLA-4的免疫信号传导效应可刺激免疫细胞活化，免疫细胞大量增殖，从而诱导或增强抗肿瘤的免疫反应。另一种单克隆抗体类免疫检查点抑制是因为程序性死亡受体1  （programmed death 1, PD-1）与他的配体PD-L1的结合后抑制T细胞活化，导致杀伤性T淋巴细胞功能丧失，所以用抗 PD-1的单克隆抗体阻断 PD-1 和PD-L1的信号传导，增强肿瘤中浸润的CD8 T细胞的杀伤能力，达到消灭癌细胞的目的。美国前总统卡特就是用这种单克隆抗体杀死了脑内转移的黑色素瘤细胞，肿瘤细胞在脑内完全消退。

         肿瘤细胞免疫治疗的另一种思路就是把肿瘤病人的T细胞活化后回输给病人，利用这些活化的T细胞识别并杀伤肿瘤细胞。但是，有些肿瘤，尤其是实体瘤，免疫原性较弱，或者很难收集到肿瘤特异性较强的T淋巴细胞。于是，免疫学家就从患者自身血液中收集T淋巴细胞，收集之后对T淋巴细胞进行基因工程处理，从而在其表面表达能够识别特异性肿瘤抗原的特殊受体，这种受体被称为嵌合抗原受体（chimeric antigen receptor, CAR），同时在受体的胞内段加上引起T淋巴细胞活化的信号传递区域。经过设计的CAR-T细胞可在实验室培养生长，达到数十亿个细胞之多，将扩增后的CAR-T淋巴细胞注入到患者体内，注入之后的T淋巴细胞也会在患者体内增殖，并杀死表达相应特异性抗原的肿瘤细胞。

        无论是单克隆抗体类免疫检查点抑制技术还是肿瘤细胞免疫治疗技术，都有它的局限性，都存在个体差异，不同的遗传背景、不同的反应方式、不同的生活环境决定了不同的预后，有些效果很好，有些完全没有效果，这从副总统拜登的儿子的病例可以看出。拜登儿子患有大脑神经胶质母细胞瘤4期，用了肿瘤免疫治疗却没有挽救生命，而在同一个医院住院的一位女性病人患的是同样的恶性肿瘤，也是大脑神经胶质母细胞瘤4期，采用同样的肿瘤免疫治疗却得到痊愈。因为每个人的体内T淋巴细胞信号传导信息是不一样的，有些人的T淋巴细胞是通过CTLA-4 和 PD-1来传递抑制信号，所以抗CTLA-4 和抗PD-1的单克隆抗体可以抑制这个通路，达到激活杀伤性T淋巴细胞的目的而杀死肿瘤细胞；而另一些人的T淋巴细胞是通过其他到目前为止还未能发现的途径来达到抑制T淋巴细胞的激活I，因此，这种抗 CTLA-4和抗 PD-1的抗体对他们没有任何作用， 杀伤性T淋巴细胞仍然处于抑制状态，肿瘤细胞仍然增长繁殖。肿瘤细胞表面的肿瘤特异性抗原在不同的人体也有差异，有些可以被激活的T淋巴细胞辨认，有些不能被辨认，这就决定了个体的差异性。所以美国总统奥巴马在国情咨文中提出“精准医学计划”，希望精准医学可以引领一个医学新时代。精准医学（Precision Medicine）是一种将个人基因、环境与生活习惯差异考虑在内的疾病预防与处置的新兴方法，就是根据个体的差异来决定个性化的治疗方案，达到治疗的目的。

        魏则西生命的陨落，的确令人扼腕叹息。21岁，本来应该是最美好的年纪，是该恋爱，该学习的时光，没有生活的重负，只有对梦想的追求。为此，记者专访了美国安德森肿瘤中心病理学和肿瘤学双科教授，博士生导师，美国资深肿瘤病理会诊专家谈东风教授，让他谈谈滑膜肉瘤和魏则西事件。

 记者：什么是滑膜肉瘤？

谈东风教授: 滑膜肉瘤是一种少见的软组织恶性肿瘤。100多年前，最先发现该肿瘤发生在滑膜及滑膜腔附近，故名滑膜肉瘤。后来逐渐发现滑膜肉瘤除了发生在关节、关节腔周围，也可以发生在几乎身体的任何部分，2016年4月14日我就诊断一个在腹膜腔的滑膜肉瘤活检病例（见图）。

记者：滑膜肉瘤临床上有哪些表现呢？

谈东风教授: 早期滑膜肉瘤往往没有症状，有症状的时候，常与滑膜肉瘤所处的部位相关。比如说发生在头颈部的滑膜肉瘤可以引起吞咽困难、呼吸不适、发声变音等。肿瘤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尤其是侵犯神经时，往往引起疼痛。

记者：滑膜肉瘤怎样诊断的呢？

谈东风教授: 滑膜肉瘤诊断依靠临床、影像、病理、分子病理综合诊断。影像学可以发现肿瘤、肿瘤的部位、有无坏死或有无侵犯血管、神经，但是影像学只能提示肿瘤的部位和侵犯范围，不能作为诊断的标准，滑膜肉瘤的诊断必须经病理的最终确定，而且需要做后续的基因检测。滑膜肉瘤的形态学特征常表现出双相分化，也就说是Diphasic肿瘤。其中梭形细胞占有比较多的部分，另外一部分是它的上皮样细胞成分，往往呈小巢状和假腺样的结构，由于这种上皮样的结构往往只占肿瘤中的少部分，因此病理取材很重要，往往我们要求将肿瘤全部取材送组织检查。滑膜肉瘤的活检需要放射科、影像科和外科医生的密切配合。也就是说外科医生应该知道穿刺的路径，在后续的手术中确保穿刺的部位全部切除，以防止留下散在的肿瘤，造成复发的危险。在很多情况下，为了鉴别于其它梭形细胞肿瘤，往往需要其它的辅助诊断。在上世纪80年代，我们诊断滑膜肉瘤的主要手段之一是通过电镜观察它的超微结构。记得1983年，在武忠弼教授指导下，我在武汉同济用电镜观察到滑膜肉瘤纤维样细胞中的桥粒结构。滑膜肉瘤由两部分组织组成，因此有相应的两部分免疫蛋白表型。通常纤维肉瘤部分TLE1蛋白、Vimentin阳性，而其它相应的标记S-100、SMA等常常阴性，角质蛋白是一个非常有用的标记物，可以显示出滑膜肉瘤中上皮样细胞成分。分子检测似乎滑膜肉瘤诊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除了与其它的肿瘤要鉴别诊断外，滑膜肉瘤也应与非肿瘤类的疾病相鉴别，比如说关节及关节周围的炎症反应性病变，包括结核病。

记者：滑膜肉瘤是如何进行治疗呢？

谈东风教授:在诊断确诊后，要进一步做相应的影像学，包括PETCT和全身CT的检测，做整个临床的stage，找出是否有相应的转移。治疗也是根据肿瘤的范围、有无转移而制定相应的方案。 与其它的肿瘤相似，滑膜肉瘤的治疗也是有专门的治疗指南和治疗规则，NCCN指 南上面就明确相应的治疗流程。但因为滑膜肉瘤相对少见，治疗的流程是目前是归在软组织肉瘤一大类中。手术是治疗首选，对于大的滑膜肉瘤，手术前可以进行相应的放射疗法，包括质子放射疗法，使肿瘤缩小，也就是说使临床分期降低(downgrading clinical stage)。MD Anderson是美国少数几个有软组织肿瘤亚专科团队的诊疗机构，治疗滑膜肉瘤也是根据行业指南。另外，在MD Anderson还有相应的临床试验治疗方案(clinic trial protocols)，但任何临床试验，在临床试验之前，都必须要满足三个最基本的条件。第一、所有相关指南下的治疗对病人是不适宜和无效的；第二、临床试验一定要有详尽病人知情书，相关的利弊要跟病人讲的清清楚楚，得到病人的完全理解和同意；第三、特别注明，该项临床试验是以科学为基础，以试验为目的，而不是标准的治疗，必须有医院的伦理学会的认可。因此在多学科、多团队的配合之下，这种少见、恶性程度比较高的肿瘤的预后也是在提高之中。但是，细胞治疗方法来治疗滑膜肉瘤在我们医院是不存在的。

记者：滑膜肉瘤是怎样产生的呢？

谈东风教授:目前为止，还没有滑膜肉瘤明确的风险因子，但是滑膜肉瘤分子上的特点是有染色体X和染色体18的translocation: t(x;18)(p11;q11)，这种基因的突变改变(SS18-SSX1, SS18-SSX2, SS18-SSX4)，被认为是滑膜肉瘤的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诊断滑膜肉瘤的一个重要方法之一。检测滑膜肉瘤融合基因有常规细胞遗传学方法，FISH及PCR分子检测，后者较为敏感。

记者：滑膜肉瘤就是死刑吗？

谈东风教授: 滑膜肉瘤的预后取决于多方面，包括病人年龄、肿瘤的大小、肿瘤的浸润程度、组织学形态，有无转移、有无淋巴结的involvement。一般来说，小的肿瘤，通过完整的手术切除，预后是非常好的。儿童（14岁以下）患者预后远好于青年及成人患者。而肿瘤大于5cm，或者是伴有淋巴结和肺的远处转移，预后往往比较差，5年成活率在70%左右。

记者：如果当初魏则西到MD Anderson来治疗，他可以活多久？

谈东风教授: 首先，中国也有很好的肿瘤专科医院，比如MD Anderson的姐妹医院­——上海复旦肿瘤医院的软组织肿瘤治疗就非常好。我没有看患者的病理资料，但可以比较有把握的、保守的讲，如果患者是累及四肢的滑膜肉瘤，没有转移，他的5年生存率会大于70%。

综述，滑膜肉瘤是一种少见的软组织恶性肿瘤。病理诊断、分子检测尤为关键，在偱证医学的基础上进行相应的、有的放矢的、多团队共同努力的治疗方案是最佳的途径。因此，我们再三呼吁，肿瘤的治疗是一个全身性的。肿瘤是一种慢性病，不是说患了肿瘤就应该马上进行各种各样的治疗，一定要有的放矢。因此，患了肿瘤，我们有时间，花一两个星期的时间，把肿瘤的性质、分类、治疗方案，该治什么、不该治什么、先治什么、后治什么、先用什么、后用什么、不该用什么，后果怎么样，都应该想的清清楚楚。这样，既节省医疗资源，同时也可以使病人得到对症精准的治疗，延长病人生命，提高病人生活质量。

谈东风博士、教授

现任美国M.D.安德森肿瘤中心病理学, 肿瘤学双科教授，博士生导师，美国资深肿瘤病理会诊专家。金域检验首席医学顾问。曾获2006-2007年度美国杰出专业人士奖，并入选2010美国名人录。30年来一直从事病理学, 分子病理学, 肿瘤学专业工作, 获授专利多项。主攻分子标记物在肿瘤临床诊断、预测药物疗效、评估治疗预后及判断肿瘤发生风险的转换医学研究。主编英文专著《Advances in Surgical Pathology of Gastric Cancer》(胃癌外科病理学进展)为2011年美国医学畅销专业书之一。主编新著作《Principles of Molecular Diagnostics and Personalized Cancer Medicine》(分子诊断原则及肿瘤个体靶向治疗),  有机地整合了肿瘤生物学、肿瘤遗传学、肿瘤基因组学、肿瘤病理学、肿瘤影像学、肿瘤放射学、肿瘤内科学、肿瘤外科学、肿瘤伦理学、肿瘤流行病学、肿瘤预防学、肿瘤生物统计学等相关学科前沿思想体系及多学科互动。

1978-83年和1983-87就读于武汉同济医科大学。1987年出国，先后在德国诶森大学(超微病理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遗传学、医院管理学)，耶鲁大学医学院(解剖病理学、临床检验学)，纽约斯隆凯特琳肿瘤中心(肿瘤病理学)等院校和机构深造。1993年通过美国医生资职考试，1998年获得美国病理医生行医证书后在美国Roswell Park 肿瘤中心、德克萨斯州大学休斯顿医学中心工作, 2006年至今就职于M.D.安德森肿瘤中心;任病理学, 肿瘤学教授。应聘为世界20多所大学客座教授。第一届世界癌症会议病理学分会主席, 美国癌症研究所病理咨询委员会顾问, 美中抗癌协会学术委员会主席。谈东风教授长期活跃在国际病理学和肿瘤学领域，多次主持大型国际专业学术盛会并作主题演讲。他关注和支持中国病理学和肿瘤学的发展，为中国引进ASCP等国际品牌，十多次应邀参加中国CSCO大会、中国CPA大会等专业会议及众多省级年会，并深入两岸三地50多个重点城市中的90多家三甲医院讲学, 深受广泛欢迎。

记者泉深，原名朱全胜，医学博士，从事肿瘤的教学、研究和病理诊断工作30年，尤其擅长软组织肿瘤的病理诊断。